[引子] “头七”那天,父亲说要一起上山看看母亲,孙儿搀扶步履蹒跚的爷爷,拾阶而上。 下山后,儿子告诉我,爷爷站在奶奶的墓碑前叫了一声“老婆”,声音很轻很轻。 记忆中,父亲对母亲从未有过正式称呼,连“孩子他娘”都懒得说,“喂,哎”地过了一辈子,父亲的这一叫似乎有点迟了。 清明,让人伤感!母亲走了快一年了,慎终追远、民德归厚,我好像应该为母亲写点什么。 父亲一生都在讲别人的故事,唯独没有讲过母亲… 《一》 母亲万氏,年正月生,南昌县武阳镇西游中坊村人。外公家族兄弟七个,外公排行老七,算是村里旺族,人称“地主七老爷”,有田有地有买卖,雇有长工,武阳镇上、茌港街面有铺头,经营布匹杂货生意,家底殷实富裕,但外公立有家规,养儿不养女,女儿一生下来便要送给别人家,附送十担谷子,乡下一担谷子斤,0斤谷子碾成米约斤左右,勉强够一个农民家庭生活一年,附近乡里人家早早打听好七老爷几时生女孩,争着抢着领养,换个说法就好比嫁女儿一样,一出生便嫁了,十担谷子就是嫁妆,领养的多为穷苦人家,当作童养媳抚养,外公生有四个儿子,三个女儿,母亲为最小的女儿,照样逃不过被送走的命运。 奶奶李氏,管头铺李家村人,离西游中坊村不远,爷爷死的早,大伯只有十三岁,父亲才五岁,奶奶独自抚养俩儿子外,上面还有太婆需照顾,奶奶挖野菜就米煮粥,还经常是吃上餐没下餐的,没米了奶奶就会领着五岁的父亲回娘家,回来时总有一袋米背,后来娘家兄弟说,你没女儿领个童养媳吧,母亲生下来刚满月便被奶奶抱回梅垄樊家村,梅垄樊家坐落在抚河的下游,一个三百来人口的小村庄,抚河属鄱阳湖水系,发源于武夷山脉西麗广昌县血木岭,上游自南丰、南城接纳黎川河,抚州接纳宜黄河、乐安河,下游过柴埠口进入赣抚平原,流经梁家渡、青岚湖注入鄱阳湖。奶奶把米磨碎煮成米糊,一口一口地喂给母亲吃,既是童养媳又是女儿。 即使有了十担谷,奶奶也是省着吃,全家只有大伯一日三餐有米饭吃,大伯十三岁便承担了田里所有的劳力活,太婆、奶奶、父亲依然是野菜拌粥,母亲吃野菜粥是多大,母亲也说不清,日子就这样熬过来了,饥饿一直笼罩整个家庭,父亲说只有当兵时才真正吃饱过。 父亲在湖南衡阳当兵时,大伯已结婚生子,母亲干家务、照顾奶奶堂哥外,也干田里的活,等着父亲回来。母亲勤劳聪慧,长得标致小巧,文盲没上过学,父亲读过初小,在部队里是通讯兵,退伍后分配到县邮电局,一退伍,奶奶便立即安排父母结婚,母亲是愿意的,父亲却不同意,父亲读过点书又在外见过世面,可能一直把母亲当作妹妹看待,也可能并不喜欢母亲或已有自己喜欢的人,但奶奶不明就里,哭着闹着说不该让儿子去当兵,把良心弄丢了,要死要活的,不吃饭找农药吃,母亲劝没用,左邻右舍劝也不行,最后,村干部开始做父亲的思想工作,三天后父亲同意了,匆忙摆了一桌酒就算完婚了,父亲回城里上班,母亲留在了农村。奶奶的愚昧与蛮横,父亲的愚孝与软弱,为母亲一生的苦难种下了苦果! 母亲第二年生下了姐姐,按农村习俗,父亲与大伯俩兄弟分家,祖屋东箱房大伯家住,厅堂与东边灶房归了大伯家;母亲住西箱房,父亲在西边开了扇门,买了堂伯父祖屋的厅堂,堂伯父一家子去了省城南昌,祖屋废弃,父亲加于修缮,又在西边另搭了一灶房,算是过上小家生活,姐姐生下来没几个月,奶奶中风卧床不起,拉屎拉尿都是母亲照顾,父亲说母亲是奶奶带大的,贴心!母亲年轻能干,也不觉得累,四年后生下了我,那时农村已开始计划生育,三年后怀妹妹时,计划生育更严,父亲又是工人,母亲给乡计划生育办抓去流产,医护人员说胎儿大了,母亲身子弱会有危险,等生完立即做结扎。 母亲说三个孩子中我是最难带大的。用农村的话讲,娇气不好养,婴儿时期的我,每到夏季便持续低烧,一到晚上就啼哭,间断地哭到天亮,卫生院在架桥镇上,十五里路,中间隔了条抚河,走路一个半小时,母亲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,赚工分,晚上抱着我去镇卫生院,医生说是夏季热,很麻烦! 夏季热怎么好的,又经历了怎样的辛酸,母亲没有说。南昌素有火炉城市之称,城里的水泥路面会冒烟,农村的土路会扬尘;城里有冰棒有电风扇降温,农村喝井水靠自然风降温。傍晚时分太阳下山后,人们会在屋前的空地上洒点水,压尘降温,待地热散去,各家搬出竹床子乘凉,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开始停下来,光膀子,着短裤、摇蒲扇,有说有笑、家长里短地聊起天来。 隔壁凤才奶奶是很喜欢说话的,她的前夫赌博输了钱就把她卖了抵债,和前夫生了几个孩子不知,卖我们村后生有四个儿子,自打记事起,我便喜欢听她说话,母亲很多吃苦的经历像听故事一样断断续续印在我的脑海里。 不记得是哪天的傍晚,我在屋前空地上洒好水搬好竹床子,母亲上工没回,姐姐在灶房烧火弄饭,凤才奶奶讲起了我的这段成长经历。 崽啊,你娘带大你吃了好多苦哦!你晚上哭个不停,一夜都没得睡,天还没亮就得抱你去乡卫生院,从村到渡口走大路要经过沙石庵祖坟山,路两边都是坟墓,走小路有沟有坎儿,有菜地有池塘,你娘抱着你走小路,迂回曲折的田埂,深一脚浅一脚的小心走着,田埂上的草沾有露水,稍不留神脚就会滑进田里,幸好你家里养了两条狗,一条小黑狗一条小黄狗,天朦朦亮,两条狗总是乖顺地一前一后的跟在你娘身边。 渡口撑船的船工是本村人,一个是东边做米粉人家的兄弟,一个是西边把房子建在马路中间,养了三只恶犬人家的兄弟。船工是记工分的,别村的人过渡收五分钱的船费,本村人不收,河水上涨时两人同时撑船,河水退却时一人一天轮流撑船,东边的船工善良厚道,你娘每次叫都会马上起床,撑你娘一个人过河,你娘就能早早地守在乡卫生所门口,你娘有时也下工后抱你去看医生,回来时天已抹黑,东边的船工会延迟收渡等等你娘,西边的船工阴险雀博,远远的看见你娘从徐家埠的河堤上下来,照常收渡不理,你娘就沿着河往上游走,走到土坊渡口乘船,那边收渡晚点,但要多走十里路。 你娘抱着你来回乡卫生院不知道有多少趟,夏季热依旧没有好。那时,村大门口常有游走江湖的算命先生,停下来歇歇脚,聊聊天讨口水喝,也帮人看相算命,不收钱给碗饭就行,好准好灵的。一天傍晚,你娘抱着啼哭的你在厅堂走来走去,算命先生循婴儿啼哭声来,问完你的生辰八字后说,五行缺木,故取名“木友”,又说是你前世的娘舍不得,每晚寻来,故幼儿夜啼不止,需子夜时分抱去别人家抚养躲过。你娘听后大惊,与你大伯大妈商量后决定将你托付给染坊罗家的一远房表姑抚养,认表姑父、表姑为干爹干娘,你表姑父是做篾匠的,一天到晚拿篾刀破竹子,农村的箩筐、簸箕、竹扁担、竹凉席、竹篮子等样样会做,常拿去茌港街上卖,蔑刀杀气重,破竹时的啪啪响似鞭炮声,可驱鬼避灾。晚上十二点正,你大伯和村里几个壮实的汉子抱着你,摸黑沿马路过田埂到了染坊罗家,你干爹干娘在门口迎接,一路心惊胆颤。 凤才奶奶家房子与我家房子隔有宽一米左右的巷子,靠巷子口灶房前有一棵柚子树,傍晚起北风时非常凉快。凤才奶奶左手摇着蒲扇,右手擤了一把鼻涕继续说道,那夜巷子里闹鬼,北风呼呼地吹,柚子树叶窸窸窣窣,窗户玻璃一阵哐哐作响,夹杂狗的狂吠声,断断续续传来女人的哭泣声,渐渐变成凄厉的尖叫声,似鬼哭一般,那是你前世娘找不到你闹腾的,我吓得一晚没睡着,后来听说,你干爹干娘的染坊罗家村,有一户人家也有个小男孩和你差不多大的,不久便死了,说是给你前世娘带走了,因为那晚那家人在厅堂说话,没有关大门。 凤才奶奶说得我毛骨悚然,我是很怕鬼的,那时电灯还未在农村普及,家里还是点煤油灯,昏暗的光无法驱走夜的恐惧,我总是盼母亲早点收工,有时会去别家玩,等母亲放工回来才敢回家。 我在干爹干妈家养了多久,母亲也记不太清楚,回到樊家村,夏季热肯定是好了,等我会在地上跑的时候,村里人一直叫我“罗家崽俚”,直到上小学报名时,领课本用厚的封面纸包好,在封面上认认真真的写上名字“樊木友”三个字。 小学是在艾溪陈家村上的,学校是地主东边老爷的旧宅“中宪第”,红石青砖结构,正厅匾额雕刻“敦睦传家“、“肖水源流“字样。陈家村祖上出过大官,东边老爷是文官,西边老爷是武官,有很多明清时期的建筑,东庄园的“中宪第”、“云亭别墅”、“结岁寒庐”、“江州遗泽”、“紫来居”、“半耕读家”、“遗安居”、“退思室”,西庄园的“羽琌山馆”、“宝俭庐”、“诒经室”、“还读楼”、“磨蚬山房”、“恋春阁”、“洁馨屋”。文革时期遭到破坏,后经政府拨款修缮,均列为江西省文物单位古村落重点保护群,村前有明代的水塘,庭院有“涵春池”水井,村南正中建有总门楼,门柱刻有该村嘉靖进士第三、翰林编修陈栋撰书对联:“义路示周行愿当前守辙循途谨凛步趋元履错”、“门墙尊孔训基我辈乘机斗捷寻常入即余闲”。 学校只有校长一个公办老师,其他都是民办老师,种田兼教书。学生帮老师干农活是经常性的,学习不好或不愿帮老师干活挨打也是常有的,从樊家村到陈家村两里路,大路笔直宽敞,路两旁有陈氏坟墓;小路迂回曲折,有沟有坎儿,我通常都是走小路,偶尔可见金黄的稻穗中惊飞的不知名的鸟儿,小沟小溪会有些小鱼小虾小螃蟹,池塘柳枝随风飘摆,樟树上有蝉鸣,榆树枝桠上有天牛虫,我是喜欢上学的,也爱读书,大十几岁的小流表哥曾笑着和我说,有次他喝醉酒,吐我书上,我哭得一塌糊涂。 造物弄人,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却得了场大病险些夭折。在医疗落后的农村,肝炎是导致死亡的重要原因,肝炎在农村叫做黄病,村里老老少少、大大小小很多人得过此病,我的爷爷死于此病,大伯十二岁时也险些死于此病,诸多的堂兄弟姊妹中小时候也有得此病的,父医院转了一圈后又把我带回了农村,说是医生建议找农村的土郎中,用中草药治疗效果会好些。 母亲焦急地四处打听,一听说那个村有祖传的秘方或是土郎中可治肝病的,母亲就会上门把人请来或把我带去土郎中家,一包一包的草药喝完并未见效。 村里有叫友弟的族人,幼年家穷,父亲被抓壮丁做了国军,国民党败退时去了台湾,有消息说是守卫金门时被解放军的炮轰死了。有天他和母亲说,在工地上一起做事的有一谭姓泥水工,有祖传秘方治好过不少人,谭家村是南昌县塔城镇芳桥村旁边的一个小村庄,南昌县塔城镇与进贤县架桥镇相邻,以抚河为界,南边划了几个大队给了南昌县,北边划了几个大队给进贤县,从樊家村沿河堤十几里路就到了谭家村,母亲在生产队集体兴修水利、加固抚河堤时,在谭家村借灶台煮过饭。 谭郎中没读过什么书,地道的农民,祖上秘方传男不传女、传长不传幼,草药都是附近山坡田野上、水塘小溪旁、沟壑坟地里挖的,晒干后碾成粉末,或用手搓成黄豆大小的丸子,后来我学了中药学,也仔细研究过这些药,无非是我们当地土生土长的一些中草药,有土当归、金钱草、黄芪、田七、夏枯草、土茵陈、土公英等,但每味药的搭配及份量他父亲只告诉了他一人。 谭郎中摸摸我的头,看了我的眼睛与舌头,叫母亲拿来一个纯白的瓷碗,放了一块白布条,叫我拉了泡尿,又问了母亲,是否吃过西药,是否有肝腹水,母亲说没有,半小时后,谭郎中取出白布条,看了看说有得治,三个月退黄,半年见效,要治愈得吃一年的药,母亲终于松了口气,谭郎中把我的作业本撕了,裁成小方块纸铺开,从玻璃瓶中倒药粉,一匙一匙的用纸包好,又从另一个玻璃瓶倒黄豆大小的黑褐色丸子,数十五粒包成一包,交代母亲上午吃药粉,下午吃丸子,然后带着母亲去村外田野挖了些草药回来,早晚煎水喝。 母亲每天都要去村子外挖草药,附近的可挖的少了,母亲会背个小箩筐到几里外的别的村庄附近或荒郊野外继续挖,挖完后母亲会用铁锹填好土,尽量不破坏田地。药粉与药丸只有七天的量,谭郎中每周来一次,说是调药了,我看到的却还是那两个玻璃瓶,药粉一匙、丸子十五粒,只是,每周谭郎中来,母亲都会买一斤肉,割一半精肉加三个鸡蛋煮个汤,郎中一碗我吃一碗,剩下的肉炒菜给郎中下酒喝,郎中喜欢喝烧酒,酒量不大,每次只喝一碗,一碗大概四两多点。 西医说肝不好少吃油腻的,谭郎中却说炒菜多放点油,肉大胆吃,母亲自己是舍不得吃肉的,治病期间还是尽量买给我吃,肉香好吃,药却极苦难喝,每天两大碗,喝得我头晕肚胀,闻到药味就想吐,有时闹脾气怎么都不喝,母亲会气得流眼泪,却不会打骂我。我自认为天资还是可以的,胆小敏感聪颖,脑子很好使,学东西非常快,记忆力也极好,生病是个分水岭,前后的智商相差很大,我总怀疑自己吃草药吃傻了,至少灵气是没有了。 村庄很多人得肝病是因为饮用水污染的问题。全村只有一口井,井水是清澈甘甜的,但梅雨季节来临时,井常被水淹没,樊家村的地形似锅底状,在周围村庄中地盘最低,每年的清明前后,雨水淅淅沥沥要下一二个月,在洼地形成内涝,早稻的禾苗正是出穗的时候,村民开始排涝,用抽水机日夜向抚河排水,抚河的河面是高于村庄地面,当抚河水面告急时是禁止排涝的,有时还会泄洪,以减轻抚河堤的压力,任由禾苗被淹,村庄被淹,井水被污染,牛栏里有牛屎,猪圈有猪粪,村前屋后有散落的茅房,卫生状况可想而知。 村周围的水是不能喝了,抚河里的水也是浑浊的,村民会拎着水桶,划渔船远离村庄,去到靠抚河堤的水面,寻一处看似干净点的地方取水。 大伯家的渔船原是泊在河里的,涨水后便停在了自家门口,堂哥划船我拎水桶沿河堤舀水,顺便登堤看下抚河的水位,一条十米左右的梯形河堤把河水与内涝水分为两边,河水如黄汤从上游急流而下,漂浮着朽木稻草及动物的尸体,间或有整只的猪,应该是上游的村庄冲下来的,有温家圳开饭馆的就专捞这种猪或病死的猪做成红烧肉,八角茴香花椒调料充足,香喷喷的味道老远便闻到,价格又极便宜,有胆大禁不住诱惑的会瞒着父母去吃,姐姐妹妹是吃过死猪肉的,但不是河里漂来的,村里养的猪死了是舍不得抛掉的,有个叫财水的族人专门负责制作,然后每家一碗分发,我是不敢吃的,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过。 内涝水相对清澈,青绿的禾苗泡在水中,水也映出绿来,一眼望去,樊家村立于一片汪洋的青色之中,池塘边一圈圈的柳树有鸭子游来游去,偶尔有鱼跃出水面,樊家村的水已没了小孩膝盖,大人挽起裤脚在灶房弄饭。 连续几天暴雨,抚河水便临近警戒位,村民开始组织青壮年上堤抢险,那时还没有人民子弟兵冲在第一线,都是各村庄抽调,轮流上堤守候,各家各户收集蛇皮袋填满土,沿河堤摆成一排排,自带铜锣,一有险情便鸣锣告急。 村民照常吃饭睡觉,见怪不怪。小涨年年有,大涨三五年一次,小孩觉得还挺好玩的,大人心可是悬着的,但也无何奈何,祖上选的地盘是没法迁居的,村庄连着村庄,分田地时早已定好,地盘低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,逢干旱季节水田会好种点,祖辈的人可能是这样想的。 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,母亲已做好饭菜,我家晚饭比别人家吃得稍早点,突然,一阵阵紧急的敲锣声打破了傍晚的宁静,紧接着是堤上传来持续的呼叫声,要倒堤啦!堤要倒啦!村民开始惊慌失措起来,纷纷涌上马路,向陈家村跑去,陈家村的地盘高很多,从未被水淹过,大伯抱着堂弟跑在最前面,母亲抱着妹妹,我和姐姐妹妹,堂哥堂姐跑在人群中间,大妈肥胖甩在人群最后,二百多人的人群一窝蜂似的跑起来,场面混乱不堪,有小孩的哭叫声,有大人的打骂声,有的父亲左手抱一个右抱一个,踉踉跄跄,有跑出几步又折回家拿东西的,年老的跑不动的只能呆家中。 一口气跑到陈家村,也就二里路,村民停下来歇口气,紧张的神经得到缓解,跑散的一家人慢慢聚在一起,在陈家村的大院子暂歇,那是旧时西边老爷的官宅,现是架桥镇艾溪大队的所在地,跑累了的村民就地而坐,掏出香烟抽起来,开始有说有笑,五十步笑百步,大家开始取笑那个折回去拿东西的人,问他家里的金货银货找到没有,大约一个小时左右,堤上传话来,缺口已堵住,危险已过,虚惊一场!人们陆续走回自己的家里。 母亲把大门、后门和堂屋的门都敞开,以防大水冲倒房子。樊家村离堤坝直线距离也就六七百米,一旦倒堤,抚河水五六米高的落差足于把整个村庄淹没,木结构的老屋会被冲毁,母亲又把床板拆下来,交代我和姐姐,大水冲来抱住床板,我自诩还是会游水的,并不怎么怕,晚上依然睡得很香,母亲和姐姐却是不会游水的,估计母亲整夜都是提心吊胆。 灾难来临时,人的本能是保护最弱小者,无论父爱还是母爱。抱着妹妹的母亲,抱着堂弟的大伯,还有那踉踉跄跄的父亲,都展现人性的大爱!大伯丢下饭碗,抱着堂弟像箭一样的冲出房子,速度之快让我印象深刻,而我的父亲呢,可能正猫在县城的某个犄角旮旯,与人喝着小酒,扯着闲淡。 半年后,我回到学堂,草药改为上午放学后喝一碗,下午放学后喝一碗,药粉与药丸是放书包带去学校吃的,父亲有个旧的军用壶,母亲会装好热水放在书包里。小学五年制,休学大半年并未影响成绩,我顺利的考上架桥镇中学,全镇就只有一所中学,还只是初中,高中是要上县城读的,会读书并且家庭有条件也愿意一直供孩子读书的不多,小升初要淘汰一小半,初升高要淘汰一大半,能读高中的寥寥无几,能考上大学的那是祖坟冒青烟了,男孩要承担种田的重活;女孩早晚是别人家的,主要还是家里子女多负担不起,小学读完就早早学门手艺养家糊口。 架桥中学是寄宿的,乘船走路一小时左右到学校,米是从家里背的,菜是母亲做好的一罐酒糟鱼和一罐辣椒蒜酱,有时是一罐萝卜干或肉沫雪里红。老师有自来水用,学生喝水、洗澡洗衣服要去镇上爆竹厂井里取水,水也总是黄黄的,洗澡基本不可能,宿舍住二十几人,更是脏乱臭,咸菜味、袜鞋味,什么味都有,一学期还没结束,我全身长满疥疮,周五回到家洗澡,母亲用硫磺膏全身抹,穿上衣服黏糊糊的,第二天结痂衣服脱不下来,母亲用大锅烧热水淋。周日回校前母亲帮我抹好硫磺膏,捡多了两套换洗衣服交代要勤换,可我却找不到可以洗澡的水,硫磺膏粘衣服的感觉异样难受。 母亲强烈地要求父亲带我去县城读书,父亲不同意,两人吵得很凶,母亲哭得很伤心。父亲当过兵,对外人挺和善,在家却脾气大、说一不二,母亲逆来顺受,和父亲顶嘴都很少,即使父亲在打我的时候母亲也不太敢作声,只是见下手太重了,才忍不住责怪父亲,更多的时候是背过身偷偷地抹眼泪。 在城里的父亲邋遢,在农村的母亲却极爱干净。母亲的干净在农村人看来近似洁癖,农村的生活习惯向来是不太讲究卫生的,遍地的鸡屎,灶台有蟑螂,饭桌苍蝇到处飞,猪圈搭在灶房的前面,茅房搭在灶房的后面,时间久了会散发猪屎味、尿骚味,这些母亲都会及时清理干净,屋里屋外总是扫得干干净净!家里基本见不到蟑螂苍蝇,厅堂的地面是泥土,鸡屎难扫,母亲拿稻草灰铺上就容易扫干净;农村的垫被与床板之间是没有床垫的,用干燥的禾杆铺就,时间长了会吸潮长虱子,木头平房没有二楼,床下是泥土,被子也易吸潮,母亲勤晒勤换,小时候穿的衣服虽陈旧老土却清清爽爽。俗语“爱干净,穷不久”,干净敞亮的家纳气聚财。 父亲探亲时间一个月回家一至两次,早上从县城出发,踩着绿色邮电牌自行车,到家时已是黄昏,在村大门口停下来和熟人打招呼或聊聊天时,大伯会笑着和我说,“县里人”来了,姐姐妹妹会立即躲到别人家玩,我是躲不掉的,照例是要检查作业的,父亲停好自行车便叫我拿出书包,书包是父亲单位发的,用来装老虎钳、扳手类的白色工具袋,帆布材料做的,可以用好几年。 工具袋、邮电制服、解放鞋是我读书的着装标配。同学的书包是双肩包,跑起路来轻松飘逸,我的书包只能斜挎肩上,土得掉渣,在农村也无所谓,但后来上城里读初中高中,也一直背着父亲的工具袋上学,倍感别扭,衣服不如现在的孩子有校服,单位发邮电制服时父亲会报小点的码,把裤脚、袖口剪短后就变成我的校服了,松松垮垮的穿起来极不自然,军装军皮带当时是流行的,公安武警制服同学也常用来炫耀的,邮电制服就自惭形秽,不穿总会被父亲训斥,同学已穿上白色运动鞋,我永远是绿色的解放鞋。 父亲检查作业我得老老实实的坐旁边,父亲不时地会问两句或训几句,说的无非是要好好学习,不会读书只能种田之类的话,老生常谈,父亲说得津津有味,我是一句也听不进去,只盼母亲早点做好饭,饭做好了,检查作业才算结束,姐姐妹妹也回来了,一家人开始吃饭。父亲是严肃的,严肃到我们三姊妹都怕,小时候我们从来都没叫过爸,当父亲面不称呼不做声,背地里一句“县里人”三人都懂,母亲也懂,无奈却不知如何让我们亲近父亲。 父亲在家呆的时间极短,傍晚时间到家第二天一早就踩着绿色邮电牌自行车回县城了,父亲在我童年记忆里总是板着脸的说着一大堆腐朽思想的老生,从小到大就没有喜欢过父亲,上县城读书时已和父亲生活在一起,也和父亲格格不入,不仅是因为总挨父亲的打,更多的是成长过程中父亲角色的缺失。 母亲与父亲吵架的原因不仅仅是心疼我,更重要的是父亲要在农村建房子,母亲不同意,母亲想不种田全家去县城生活。举家迁往县城的想法,以父亲畏缩性格是想都不敢想、想都不愿意去想的事,从小吃不饱饭的父亲对土地、对农村有着灵魂般的寄托与依赖,虽靠运气成为了工人,骨子里还是农民意识。不知道在农村建房是不是父亲一生的夙愿,但父亲为这事奋斗了十几年,父亲省吃俭用,手头有点钱时就会去三里乡买木头,工资也不高,每次只能买一、二根,像蚂蚁搬家一样运往农村的老房子,父亲学过木工,对农村建房需要多少木料、木料大小及用在什么地方了如指掌,父亲回家探亲时间够多的话,会拿些碎木料做个小板凳什么的,自行车前杠上的儿童坐凳,父亲做得特别扎实好用,骑自行车带小孩和老婆回娘家,或上街或走亲戚的村里人,都常来我家借用,红红绿绿的电话线、铁丝线在父亲手里可以做成漂亮的花蓝,母亲晒的腊肉咸鱼放在花蓝里,吊在堂屋的铁钩上,给老旧的祖屋增添了一些色彩。父亲喜欢也擅长做这些细碎的事情。 父亲还擅长讲别人的故事。大到南昌市长陈绍祥、李豆罗等,中到历届县委书记县长戴和旺、曾细民等,小到各局局长科长乡长张细岩、陈春云等,父亲是门儿清,在那个资讯落后封闭的农村,傍晚乘凉时,父亲的娓娓道来总会有一二个听众,围着竹床子的人多到五六个的时候,父亲那是相当的激动,甚至眉飞色舞起来,父亲一辈子就一底层工人,连班组长都没混上,可讲起别人的发家史、人生轶事却是一卵的劲,本是城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,闲聊而已,当不得真,父亲却作为传奇故事来讲述,虔诚而又热衷,一遍又一遍的,乐此不疲!好像足于显示其见多识广,足于找到在农村人之中没有的优越感,十足的阿Q精神。讲起别人家的孩子,个个都是好的,顶呱呱的,谈到自己的孩子,个个都是不行的,没卵用的,父亲活在别人的故事里。 父亲还喜欢喝酒,在电话刚刚兴起的年代,父亲确是风光了好几年,每天都有酒喝。那时有条件装电话的都是机关事业单位领导、乡镇企业家、暴发户或是有钱的生意人,从报装开始往往要排队三个月以上,腐化盛行的小县城,吃喝拿已成风气,父亲所在的电话安装班五六个人,两三人一组分开作业,准备材料慢慢悠悠到中午吃饭时间,有安排吃饭的,五六个人便聚拢,加上请客人几个正好一桌,烟酒是少不了的,酒是竹叶青、四特、汾酒、李渡都有,烟是红塔山、阿诗玛,饭后每人两包烟是惯例,也有不请吃饭的,烟是每人一条的。 父亲不太抽烟,收的烟多了便会拿去小卖部换钱。同事樊贵新,送报纸、杂志的邮递员,土坊樊家人,梅垄樊家也是从土坊樊家分支出去的,修族谱是在一块的,同根同祖,和父亲玩得如兄弟般好,生有五个子女,一家老小很早就来县城,在邮电局旁边开了个小卖部,经营烟酒、麦乳精、蜂王浆、乳粉等生活用品,小孩有顶替的,有考上邮电中专的,也有读书好的考进教育系统工作的。 父亲有时也会收到假烟,会拿给农村的大伯抽。大伯烟瘾大,一支烟也只能抽大半截,有小半截是要给口水湿掉的,大伯吧着烟笑呵呵地说,红塔山、阿诗玛假的也比庐山、芒果烟好抽,父亲偶尔也会用红塔山、阿诗玛换一两条壮丽烟或大前门烟给大伯抽,农村耕田的事都是大伯帮忙做。 年老的父亲病痛缠身,常后悔年轻时喝酒太多。酒是共产党的,身体却是自己的,当过兵入过党的父亲没活明白。有肉有酒的日子,父亲忘了在农村没肉吃的妻子,也浑然不顾日渐长大的儿女,父亲的生存逻辑很简单,不会读书就种田呗。 地主的基因还是优良一些,母亲虽没读过书,又长期呆在农村,远见与智慧、敏感性与洞察力远在父亲之上。经历三年自然灾害,十年文革浩劫的中国百废待兴,七七年恢复高考,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,改革开放拉开序幕,农村的分田到户、联产责任承包制已解决粮食供应问题,生活物资已由计划向市场放开,发展工业的号角吹响,大批的知青返城,大量的工人家属进城务工,开始出现“大集体”、“职工家属”、“定销粮”、“顶替”、“单位内招”等特殊政策,城市得到快速发展,与农村的生活水平迅速拉开距离。母亲敏锐地感觉到了,某某村的小孩顶替父亲去城里工作;某某人全家都去了县城省城,不用种田了,母亲是羡慕的,是渴望的。 我和母亲一样的向往城市生活。在河边放牛时,躺在抚河堤上的我就会想念城里的馒头肉包、娃娃头雪糕,假期时父亲偶尔会用绿色邮电牌自行车驮着我回县城住几天,姐姐妹妹是没有这样的待遇,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农村还是很严重的,幼年的我感觉城市与农村是两个天两个地两个世界。 农村孩子玩的是泥巴,揉巴成窝窝头的形状,猛地往地下摔,嘭出个洞,再用泥巴拍成片状去补,城里孩子跳皮筋唱儿歌,马莲花开二十一,二五六,二五七,二八二九三十一;农村孩子乐呵呵地用铁丝推着铁圈往前滚,城里孩子聚精会神地坐街头书摊看《杨家将》《水浒传》等各式各样的小人书;农村孩子借夜色抓萤火虫,用火柴头和自行车链条的链节做枪,城里孩子放风筝,围着圈唱“丢手绢”、“妈妈的吻”、“外婆的澎湖湾”;农村孩子听的是收音机,袁阔成的评书《三国演义》,单田方的评书《隋唐演义》、《三侠五义》,城里孩子听的是录音机,邓丽君的磁带满街都是,小虎队的磁带十元一盒,家里还有黑白电视机;农村孩子没几件像样衣服,常光着身子,底裤有几个破洞;城里孩子穿得花花绿绿,扎着羊角辫欢蹦乱跳;农村孩子结伴顶着烈日拿竹杆套个薄膜袋补蝉;城里孩子牵父母的手逛街吃糖葫芦看电影。 改变家庭命运的一次机会因为父亲的固执短浅与胆小无能而错失了。若干年后我就此事问父亲,父亲说母亲没文化找不到工作,搞不到商品粮户口,靠父亲的工资难养活一家五口,母亲在农村交粮卖谷,一年养两头猪的钱比他收入还多,我问父亲建房花了多少钱,父亲说七八千吧,八十年代,万元户可是响当当的富裕,思维观局限,我告诉父亲,如你舍得花大钱,用七八千块钱何愁搞不定户口,何愁安排不了母亲的工作,何愁一家人的生活,甚至可以在县城买点宅基地房。 作为子女中唯一男孩,在我读初二时转学到了进贤一中,这点父亲还不糊涂。姐姐读完初二就没读了,帮母亲干农活,妹妹也只读了初一,我成了家庭重点培养对象,可我并不愿意和父亲在一起,与父亲始终陌生,思念母亲时,写了封信贴上邮票寄往艾溪大队樊家村,母亲不识字,信是别人念给母亲听的,觉得挺不好意思,后来就没有写了,寒假暑假仍然回到农村与母亲、姐姐妹妹在一起。 寒假有过年节日,暑假有“双抢”农忙,父亲在家呆的时间会长些。“双抢”是现在的孩子无法想象和理解我辈经历的苦难岁月,水稻一般种两季,七月早稻成熟收割后,得立即插上二季稻,还务必在立秋前将秧苗插下,如果晚了,收成将减少,甚至绝收,才二十天左右的功夫,抢收抢种,所以叫“双抢”,维系农家生活命脉里的一种繁重劳动,“双抢”时举家上阵,从七八岁的小孩到六七十岁的老人,从天还蒙蒙亮开始拔秧、扎秧,到晚上十二点甚至一两点打稻机打完谷子结束,每天只能睡三、四个小时,中午烈日当头,太阳毒得很,会休息一小时,“双抢”结束人是要脱一层皮的。 父亲腰部受过工伤干不了重活,在一次户外电话线路维修时掉进阴沟里,绿色邮电牌自行车砸腰上,只能干些捆禾、拔秧、扎秧、抛秧的轻活,耕田、铡田、耙田属男人干的活,母亲干不了父亲也不会干,只有依靠大伯帮忙,所以“双抢”时和大伯家合一起干,但真正搏命干活的只有大伯和母亲,其他人都是大锅饭的混,有偷奸耍滑的,有专磨洋工的,有聊天说笑的,有东张西望的,大伯耕田铡田耙田像牛一样勤恳,任劳任怨,每天干活总是早半小时开工;母亲则擅长割禾、插秧、栽禾,手脚麻利,打谷子经常是干到凌晨三五点;大伯家有个平板车,我和堂哥堂弟用平板车取代肩膀挑,挑禾更是重体力活,肩上没力是不行的。 稍大些时,便跟着大伯学耕田、铡田、耙田。耕田是把收割完水稻的田重新翻一遍,和城里种花种草要松松土概念一样;铡田是把割过稻子的禾蔸铡在泥土里,禾蔸腐烂成肥料,也不影响插秧;耙田是将铡过的田整理平正,耙田比较危险,长长的铁尖容易伤到脚,后来慢慢被淘汰了,多铡几遍也就平整了,铡田轻松易学,人站铡田板上,中间有滚筒式的很多小铁板焊接的轱辘,牛拉着往前走,一路泥巴水飞溅,哗哗作响,偶尔脚滑下踏板,给铁板辗压也不太要紧,勒紧牛绳就行,最难学的是耕田,犁头深一下浅一下不好把力,大伯是急性子,催促声让我更紧张,在一次犁头耕断后,大伯暴跳如雷,舞手跺脚地吼叫,你这样的人种田会饿死!会饿死!会饿死哦!同在田里劳作的族人及路人一阵大笑,起乐子的会说,戴眼镜的书呆子,哪会种田呢,心地好的会说宽慰的话,崽俚子,要好好读书哦。 戴眼镜种田的人在农村是极少的,说我是书呆子也没错,像我这年龄的男崽子在农村已是一把好手,牛犊般的强壮有力,田里农活样样精通,而我却瘦弱无力,没力气就怕干农活,甚至连家里有几块田,田在哪都不太清楚,大伯有一次驮犁牵牛去耕田,叫我等下挑化肥去田里撒,我挑着化肥却找不到田。 “双抢”过后,农民轻松下来,接下来便是耘禾、施肥、喷农药杀虫的活,这些都交给女人们干,男人们开始搞点副业,学过“木工”、“泥水工”手艺的纷纷进城里找活干,会打鱼的晚上划船撒网捕鱼,慵懒的打牌玩麻将聚众赌博。 喷农药的活母亲从来不让我干,滴滴涕农药毒性极强,母亲就因吸入过多出现过恶心、呕吐、头晕、嘴唇发紫的中毒现象,耘禾施肥时母亲会带上我,我极不情愿,但家里三亩多水田,姐姐去建筑工地做杂活,妹妹还小,母亲一个人太累。 耕耘,耕田耘禾也。山地叫锄禾,水田叫耘禾,农村俗话,禾耘三道仓仓满、豆锄三遍粒粒圆,头道扶禾,刚插的秧苗漂浮或倒伏在泥水中,并没有完全定根,容易烂根或不能成活,所以要扶起来;二道补禾,是将未成活的禾株补起来;三道耘禾,就是松泥、除草、匀肥,耘禾的目的就是提高禾苗成活率,增加产量。 总搞不懂为什么人要跪下来耘禾,双膝跪在水田里用手耘禾的“跪式耘禾”方式,我认为是全世界最辛苦的、最原始的劳作方式。跪在泥巴里,手不停地在禾苗周围扒拉扒拉,上有“密屎虫”之类的昆虫在脸部叮咬,下有“蚂蟥”在腿部吸血,还有化肥尿素的刺鼻味,烈日烤晒过的水都是滚烫滚烫的,人的姿势是趴着的,一干就是三、四小时,第二天腰酸背疼,而我们村一直保持着这种落后的老式种田传统,到后来出现了除草剂,年轻人陆续进城打工,种田不再是主要收入来源,耘禾就逐渐被淘汰并遗忘了。 润物细无声。寒暑假结束,回到县城读书,母亲总要放挂鞭炮,出家门送至村口,行李多时,母亲会送到乡里,乡里每天有一趟班车开往县城,母亲的这个习惯一直延续着,即便是离开农村到县城生活,或是多年后我带着妻儿回家,母亲早早地站在楼梯门口,拿着鞭炮迎接,离开家时,母亲也一定是拿着鞭炮、闪着泪光,在车子发动声中,在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中目送儿子的一次次远行,这份感动一直温暖着我,在我孤独无助时,总会闪现母亲那双期待的眼神。 怨过命运不公,恨过父亲无能。但母爱如阳光雨露般滋润着我一路走来,走出农村,走过小县城,走到大都市;经历贫穷与落后,经历磨难与创伤,最终走向生活中的美好,爱可以化解一切的怨恨。 童年逆境磨砺心志。从小长到大,被父亲打,被大伯骂,被村里人嘲笑,被省城的亲戚瞧不起;读书时被同学欺负过,工作后也被领导骂哭过,我就像石头缝里蹦出的小草,透着旺盛的生命力。感谢时代,给了我改变命运的机会,也感谢当年骂过嘲笑过欺负过我的人,让我坚定地走向远方,自强不息、努力奋斗。 《二》 不知道母亲还有娘家,直到姐姐快嫁了,按农村的习俗,必须要有舅舅坐上位,母亲交代我去找舅舅,舅舅在哪问父亲也不太清楚,父亲只说有一个在南昌电信局的,外甥找舅舅的过程简单而又滑稽,难得进省城的我按地图标示来到电信局大门口,门卫大爷一声大嗓门,万上钰有人找,从办公楼一楼窗户露出一个脑袋,一看是舅舅无疑,与母亲长相太像了。从外甥找舅舅始,母亲娘家的背景渐渐清晰起来:“斗地主、分田地”轰轰烈烈的年代,外公的田地、房产统统被充公,铺面也变成国营商店,外公被批斗后病死,外婆带着四个儿子逃到南昌,在孺子路住了下来,大舅早早的进了工厂,被厂里说是童工,家庭没落,重担自然落在老大肩上;二舅在南昌警备司令部服役,用二舅自己的话说,要不是受家庭成份影响,至少是个团级干部,退役后在一所学校开校车;三舅考上邮电中专,文革时期,成为一名红卫兵,参加全国大串联,去北京见过毛主席,在南昌电信局任科级干部;四舅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,在丰城煤矿娶妻生子;大姨嫁给了南昌县南塘大队书记,生三男四女;二姨嫁了个南下干部,在南昌作了厂长夫人,生三男二女,大姨二姨均比母亲大十几岁,健在身体状况尚好,从小被送出去的三姐妹,唯母亲命苦遭受磨难最多。 年,母亲再次向父亲提出不种田去县城,母亲年纪大了,种田也乏力,那时我已在广东的一家药厂上班,回农村生活不可能了,姐姐已嫁并生了外甥女,妹妹在县城打工,父亲同意了,卖了房,母亲心疼女儿嫁在农村,把所有的家俬给了女儿,大伯家却不满意了,搬家的那天,大伯出面阻扰,大伯说,按族规房屋只能卖给自家兄弟,自家兄弟不要了才能卖给其他族人,大伯又说,有个住在莲塘的叫海水的族人,体贴兄长在农村的困难,在农村为兄长建了栋房子,不知道父亲卖房是否征得大伯的允许,大伯认为父亲去县城过好日子并没有体贴兄长在农村的困难,俩兄弟发生激烈争执并动了手,按父亲的性格及长兄如父的观念,父亲只有挨打的份。 不知道挨了打的父亲是否会反省,难过是肯定的,一生依恋的故土,绿色邮电牌自行车车轮不知道转了多少圈,加起来几万公里的路程,当最后鼓起勇气、下定决心离开的时候,被自己最亲的哥哥以拳头代替鞭炮送出樊家村,伙保表哥告诉我,老姑妈还健在时,谈及此事每次都会哭。 母亲受的委屈又何止这点,建房时被恶邻泼妇推下脚手架险些摔死;养的猪进别家田里被鱼叉扎了好几个洞,母亲心疼骂了几句,别家男人冲出来就要打;干旱季节,田里放水都要等人家放完才轮到我家;地里的菜给别人摘了,母亲也只能默不作声,以免口舌是非,吵架在农村是家常便饭,母亲很少与人吵架,委屈藏在心里,因为性格,也因为男人不在身边。 离开农村去县城生活,母亲过了几年舒坦的日子,父亲向单位要多了一间单身宿舍,把又怀孕的姐姐接到县城,母亲带外甥女也照顾姐姐,不久外甥就出生了,妹妹也有男朋友了,一家人其乐融融,两年后,单位分房,按父亲的工龄得了个三房两厅,妹妹也出嫁了,姐姐找了份临时工,一家子与父母同住。 母亲开始操心起我的婚事,每次过年回家,母亲总说一句话,早结婚哦,趁我年轻帮你带崽。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,每月五百元多点的工资,吃饭、抽烟、买衣服剩不了几个钱,年底买个来回的火车票就没钱了,那几年没给过父母钱也没向父母要过钱,自己养活自己,过着快乐的单身生活,对母亲的叮咛置之不理,直到遇到现在的妻子,才知道自己年纪也不小了,结婚在药厂十平米多点的宿舍,妻子怀孕后在镇上租房子住,这才接了父母来广东。 见到孙儿的出生,母亲异样兴奋,承担了照顾孩子的所有事情,父亲负责买菜做饭,妻子休完产假上班,我也因公司改制,由供应部主动申请到销售部做市场营销,整天早出晚归、焦头烂额,无暇顾及妻儿父母。 和大多数的家庭一样,婆媳关系出现紧张。地域差异、无血缘关系,生活饮食习惯、性格的不同,母亲与妻子出现矛盾在所难免,而年少轻狂的我并不懂怎么正确疏导与化解,不知如何转换儿子与丈夫的角色,对强势的妻子一直压制,对弱势的母亲一味护着,压抑久了终要爆发,在一次吵完架后母亲哭得很伤心,我是很怕母亲哭的,母亲哭起来很难停下来,可以哭一上午或一天,母亲的哭让我抓狂,失去理智,我与妻子关起房门,我一巴掌妻子回两巴掌互搧起来,性格刚烈的妻子哭着叫着一副拼命的架势,母亲吓得止住了哭泣,父亲冲进房间拉架,我与妻的婚姻关系一度面临破裂边缘,幸得妻兄的劝说,才得有个完整的家。 所有的婆媳关系紧张都是做儿子的问题。妻子所有的不满源自于我的冷漠与自私,为了做好业务,我常应酬于灯红酒绿之间,在这崇尚金钱至上的浮躁社会,容易迷失自己,对家对妻子缺少关心与爱护,而家是要用情感呵护的,爱与情也是要用心经营的,年青不懂,明白时已是中年。 妻说我有恋母情结,我不否认。同样在农村长大的妻子,父宠兄让,有快乐幸福的童年,而我的童年是灰色的,伴随母亲的艰辛与泪水长大,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,半夜给尿憋醒,看见母亲坐在床头抽泣,在有踏脚板的老式木床上,我和姐姐睡一头,妹妹和母亲睡一头,幼小的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半夜会哭,母亲的哭让我感到害怕,有时也会莫名其妙的跟着母亲哭起来,母亲的哭不是莫名其妙的,有丈夫不在身边的孤苦;有田间劳作的艰辛;有即做妈又做爹的心酸;有兄嫂的冷漠,有族人的欺凌。母亲经常头痛与哭有关。 妻又说在我身上看到了我父亲的影子,我不以为然。直到有一天在一饭局上,席间一位老领导说,小樊是个好人,别人花三分力气能办好的事不一定会去办,小樊会花十分力气去办好,这样的评价让我症了半天,是个好人!多么熟悉的话,在我读初中时,就听到有人这样评价过我的父亲,在外人看来,父亲善良本分,算是个好人,但从为人父、为人夫的角度,父亲显然不是,而且糟糕透顶!一直都在努力不想活成父亲的模样,经常挨父亲打的我从未打过我的儿子;父亲一生胆小谨慎、畏畏缩缩,我是富贵险中求,跌倒爬起;一只脚跨出了农村的父亲又缩回了农村,而我是坚定的远离故土,远走高飞。 我的大部分人生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,但在某个时间节点,某种情景触动下,我会突然脑袋开窍。我喜欢坐火车,铁轨发出的咔嚓咔嚓撞击声像美妙的音符敲打着我的灵魂深处,可以让我的思绪飘得好远好远。 母亲照顾孙儿从出生、幼儿园到小学四年级,在广州生活有十二年之久,寒暑假会带孙儿去进贤住住,过度操劳也透支了母亲的健康,这也是我时常感到内疚的原因。 《三》 年6月,母亲检查出食管癌中晚期,在医院做食管中段手切除术,手术扫除得比较干净,无需放化疗,出院后母亲回到进贤休养,食管切掉一小段,胃上提,胃酸返流,除吃反胃酸药耐信外,母亲需背部垫个小被子半躺着睡。 年6月,祸不单行,我因生意遭受重创而心灰意冷,母亲也旧病复发。癌细胞突破淋巴、纵隔有向肺、肝转移的趋势,放疗化疗一起上,母亲经历一场生死考验,头发掉光、头晕、上吐下泻,恶心吃不了东西,体重急剧下降,医生也有些担心,将剂量调到最小,告诉我也要有心理准备,父亲慌了,说要回樊家村安排后事,我怒斥父亲,还没到那一步,能挺得住!我坚信母亲的气数未尽、命不该绝。 控制住癌细胞的进一步转移,母亲身体慢慢恢复,癌细胞却像韭菜一样,割了一茬又一茬,之后母亲每年都要作一至两次的放疗,放疗效果还好,母亲反应不大,只是总心痛钱化得太多。 年,堂哥堂弟建议买木头做寿材,寿材即棺材,在农村又叫千年屋,有的人一过六十就着手准备,农村说法,提前准备可以延长寿命,老人看着心里踏实,用来做寿材的木头须放置一年,待水份干透才能用,征得父母及大妈的同意,堂哥堂弟买好三副寿材的木料,父母的放堂哥家,大妈的放堂弟家。 寿材木料买好后,师傅开斧画墨前,母亲到堂哥家看了看,很高兴,但母亲还是希望寿材能放在堂弟家,堂弟家是在祖屋的地基上建起来的,母亲在祖屋生活了三十几年,对房子下面的地都有着不一样情感,我理解并感激堂哥的一片孝心,但病中的母亲对寿材放哪都敏感,也常责怪父亲不应该卖掉农村的房子。 年中秋,挑好的日子,请来做寿材的师傅,开斧划好墨线,锯好木料,年底,在樊家村摆了几桌酒席,师傅正式开工,十几天的功夫,寿材做好。 年,江西的殡葬改革开始在南昌地区执行,9月,村干部接到镇里下发收棺决定,镇干部拿着现金各村各户收棺,在宜春、上饶地区出现挖坟取棺、挖尸焚烧、大批公安与村民发生冲突等伤天害理的事件,9月正值全国高校大学生录取日,网络舆论一片批评声,全国都在抢人才,唯有江西在抢棺材! 棺葬改为火化后再葬的政策在广东、江浙一带早已实行多年,没像江西这样引起如此强烈的民愤,皆因政府乱作为,火葬场、公墓、千年堂等基础设施还未建好就强推执行,在荒山野外放个集装箱作为骨灰临时存放地,有违农村“入土为安”的千年传统风俗,不知哪位官员脑子进水,想出这样的馊主意,可谓改革的一大败笔。 平坟也是如此,土地是农民集体所有,只要政府把公墓建好,并合理收费或免费给农民,再号召农民把祖坟迁入公墓,最后才执行平坟就容易多了,何必动用警察强行镇压,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,在农村的第一代农民已寥寥无几,第二代农民早已进城务工,为下一代的教育纷纷在城里买房,孩子在城里父母在农村的现象比较普遍,传统的土葬也会因仪式复杂慢慢被淘汰,比如,抬棺材的八仙在农村都很难找齐,现在农村居住的人越来越少,坟墓却越来越多,村前村后、大路两旁都是坟堆,晚上开车都瘆得慌,农田因无人耕种,占地圈坟的现象在农村也比较严重,改革方向是对的,但做法简单粗暴。 父亲说火化好,不用做棺材,骨灰抛河里就行,母亲还是希望能葬在樊家村祖坟山上,但政策变了,母亲也不坚持,接受镇干部的收棺行为,我已考虑在县城找公墓,并没告诉母亲,卫群表姐夫也告诉我,厚养薄葬、生前尽孝的道理,母亲走之前曾出现灵魂游离状态,一会儿说还有坛坛罐罐晒在外面,叫姐姐去收起来,一会儿说父亲借出去的钱没收回来,半夜一点多,硬是要外孙叫醒父亲,问父亲钱收回来没,嘴里念叨的都年轻时在樊家村的往事,我问母亲有什么后事交代的没,母亲似乎没听到,说要去房子外面,叫姐姐拿钥匙开门,外甥抱母亲躺在阳台躺椅上,月光惨白,母亲魂已出窍,后面几天已说不出话来,眼角总是含有泪水,我告诉母亲已在县城找好公墓,不去樊家村了,孙儿外孙后辈我会照顾好,母亲可以安心的走了!母亲最后一刻是清醒的,可惜说不出话来,握住我与妻子的手,眼睛眨巴眨巴,努力地张着嘴,好像要交代些什么,母亲精明一生,留恋人世间外,可能还有些未了之事,或者临走时预见到什么事,我告诉母亲,有事托梦给我。 人生总会留有遗憾,比如农村建房。母亲总后悔进城时把农村的木房子卖掉,没给子孙后代留一片砖一片瓦,念叨几次,我便记在心上,考虑起建房的事,作顾拧真地交代堂哥堂弟打听土地的事、政策的情况,堂哥以为我说着玩的,一脸的不屑与怀疑,连问我在农村建房的目的是什么,有什么意义,会有什么目的呢,我已是奔五的人了,已过了浮夸显摆的年龄段,也没有好大的意义,我儿广东出生,广州长大,已是祖籍江西的广州人,樊家村对我儿来说,只是爷爷奶奶的家乡,父亲的故乡而已,没有任何的感情基础,也缺少持续的情感链接,在樊家村呆多几个小时都已不耐烦;与母亲而言,落叶归根;与我而言,人生有廿年在樊家村度过,人活一世,草木一秋,除追逐名与利外,还有种叫“情怀”的东西。 常年居住在樊家村的族人不超过五十人,大多数都是老人。大伯年意外身亡,终年59岁,在抚河里打鱼一辈子,却掉进河里,打捞到尸体已是第二天傍晚,网兜仍缠腰间,鱼篓中的鱼漂浮于水面。现堂哥堂弟都在南昌买了房,大妈成为村里辈份最高的留守老人,一人守住堂哥堂弟的两栋农村房。 三十年前的樊家村,房子还基本是木头瓦房,类似徽派建筑风格,村民称之为“山字房”或“人字房”,指的是房顶形状,从村大门口牌坊进去,一条笔直的马路把房屋分为东西两边,东边的房屋略高于西边的房屋,东西以马路为中轴线对称,前后房屋,一排一排的,整整齐齐,间隔距离也一致,祖上定下来的建房规矩,有风水上的考究。但随着钢筋水泥结构的楼房兴起,规矩就破了,高低错落,前后围院子,凸凹不齐,小车无法自由进出;有了新居祖屋就无人修缮,断垣残壁的只是为了霸块地;马路正中间建有一房子,笔直的路转了个弯,北方人称为肠梗路;村周围挖得坑坑洼洼,养鸭养鱼。 大门口前有一池塘,迁居时就有的,东上角建了村庙,供奉了三尊菩萨,进香跪拜的基本是本村人,在农村各村都有自己的庙,建祠堂与村庙是非常隆重的,樊家村建村庙是请了大师的,大师叫王礼加,其妻会“上马”做法,北方叫“跳大神”,在农村称之为“大仙”或“仙姑”,村民遇有疾病灾难必问仙姑,仙姑施法便知前因后果,一一点破,至于化解,看个人造化,村民细棒、根花、银凤、爱琴皆为仙姑弟子,传授了“上马”法术。 我是见识了“上马”的全过程,母亲病情加重时,大妈说要为母亲做场法事,为庙里菩萨装金,求福求寿,城里人讲的儒道释文化,农村人只信菩萨,农村长大的我对算命是信的、对请神弄鬼的事有着天生的恐惧感,但为了母亲只得硬着头皮答应,由堂姐堂弟操办,摆了几桌酒席,请来大师仙姑,附近走庙的村民也来了,闹了一天一夜。 “菩萨装金”就是给菩萨像刷上金粉或贴金箔,由大师完成后,在大悲咒音乐中众生围着菩萨开始转圈,有点类似藏民转经筒,几十号人转成一大圈,菩萨面前放着善施箱,转一圈放点小钱,转多少圈由仙姑说了算,我估计转有一小时左右,结束后坐下来,由仙姑开始讲法,讲着讲着,仙姑的弟子嗓子发出“呃”的一声开始“上马”了,灵体附身,头摆动伴随手舞动,讲话声音也变了,说唱结合,时间五到十分钟左右,弟子轮流上马,中间穿插仙姑的讲法,最后是仙姑上马,各人角色不一样,内容也有所差别,声音昂扬顿挫,讲的多是劝人行善勿作恶,因果有报,六道轮回,与佛家思想类似,用南昌土话方言唱出,很接地气,散发泥土的气息,听的人虔诚,不住地点头。 最高潮的是在晚上,请神驱鬼在大师的主持下正式开锣,庙的前面有块水泥空地,村民早早地拉好电线,装上大灯泡,照得水泥地泛光,太师椅摆好,人群分两排,或坐或站立,男左女右,地上摆九个火盆,九宫格内点九根蜡烛,在咚锵咚锵的锣鼓声中,仙姑让我穿上仙袍站在太师椅上,手舞青龙白虎旗,大喊天兵天将到了,我俨然成了玉皇大帝,仙姑的弟子扎好火把,点上香油,有人在九宫格内穿插,舞起火龙来,也有耍关公大刀的,锣鼓喧天,打破夜的寂静,鬼是不敢接近的,虔诚的族人热情高涨,我的手舞到发麻,后半夜下起毛毛细雨,众人才慢慢散去,仪式算是结束了。 之后大师仙姑来广州女儿家,我请俩口子吃饭,仙姑讲了村庙的来龙去脉,几时筹建及选址过程,吃饭的仙姑还是个凡人,喝着酒吧着烟的仙姑开始有大仙的飘飘然,兴致所在,仙人指路,仙姑放开了说:大门口是龙头,从村头至村尾的笔直马路是龙身,龙头也动了,龙身也截断了,你们樊家村出不了能人,我听懂了仙姑的意思,笑着说,能把房子建在马路中间,并且屹立三十年不倒的不是能人么,城里的钉子户也没这么牛!大师接话说,是哦,那是你们樊家村第一“作硬”的人家!说到“硬”我想到了我大爷的拳头。 一个三百来人的小村庄,过好日子就行,出不了能人也没出过大恶之人,樊家村的民风算是纯朴,我知道的只有一户出了坏种,两兄弟中哥哥吃喝嫖赌、小偷小摸、抽上鸦片,把家败光还经常殴打父母,父母无奈,晚上趁其醉酒熟睡时,捆绑手脚,装麻袋沉水塘了,弟弟叫东海,人高马大,一身力气,在南昌铁匠铺学徒,跟着师傅抡大锤,聪明胆大,面相不俗,族人一致看好是块能干大事的好料,结果是投机倒把坐了十年牢,搞军人家属坐了十年牢,出来后又贩买部队火药给爆竹厂,被公安抓住后,说有个弟弟在县邮电局上班,由我父亲担保才免又一次牢狱,晚年孤独凄凉,常一个人从温圳坐车去进贤,找我父亲借钱,自然是有借无还。 樊家村亦非风水宝地,又哪来的龙脉,只听老人家说过,樊家村是扁担地,一死就两个,去年连母亲在内已经走了三个了,仙姑是否另有所指,玄机不可透露,我不敢瞎猜想,但这十几年确实患癌的人增多了,去世的人也不都是年龄大的,还有五十岁不到的壮年突然就没了,风水与气场发生了变化,人与自然已不太和谐了。 大爷的拳头够硬,父亲说,大爷的拳头比一般人大一号,也曾是村里第一“作硬”的人家,可又怎样呢,父亲这一代已经是“软”得很,老话说,风水轮流转,父横就子弱,父善则子强,积善之家才有余庆。 家族史要从太爷爷那辈说起。太爷太婆生有四子,无女,太爷耕田时遇打雷下雨,被闪电击中而死,耕田的牛却没事,太婆命硬,活了九十多岁,最后烤火时手炉烧着被子,邻居泼水救火,被浇了一身水的太婆就再也不行了,大爷终身未娶老婆,据说是太婆不准,要留大儿子养老送终,可惜后来四个儿子都先她而去,没有一个送到终的,《三世因果经》云“雷打火烧为何因,大秤小斗不公平”。 大爷是练过功夫的,身手不凡,可以手劈麻石,轻松放倒三五人,大爷不种田在茬港街面混,游手好闲就做一件事,管牛市交易,农村俗称“牛眼人”,现在的说法叫“相牛师”或“牛经纪”,交易是在袖子里完成的,摸手谈价寻价,讲的都是暗语,牛在旧社会是主要的生产工具,也是村里的最大资产,架桥镇、茬港街、温家圳是农村的三大集市,逢一四七架桥当集,二五八茬港当集,三六九温家圳当集,把持茬港街市面交易的有四大姓,土坊樊氏、西游万氏、郭上钟氏、艾溪陈氏,都是好几千人以上的大村庄,旧社会时期,村与村经常发生大规模械斗,乡间有顺口溜“辣嘚西游郭上蛮,陈打官司糯米樊”,能在市面主持交易的也非等闲之辈,都是四大姓指派的人,大爷是樊姓的代表之一。爷爷排行老二,脾气暴躁也很能打,赌博输钱来脾气就用拳头解决,四爷烂赌成性,不会打架却总爱挑事,依仗兄弟在村里惹事生非。 真正有能耐的是三爷。最早发迹的三爷在九江红十字会任要职,九江红十字会坐落在庐山脚下的星子县,为民国抗战时期老蒋接受国际援助的社会组织,负责伤残兵的疗养,自然灾害救济、社会救济、社会福利的发放。三爷回村里是骑着马别着枪,穿马靴戴白手套的,家里没钱时,爷爷就会去九江,三爷的现大洋是用箩筐装的,三爷指着箩筐对爷爷说,你能带多少就拿多少。 去的次数多了,爷爷便留下来帮三爷,三爷一人在外也需要兄弟的帮手,三爷把红十字会的饭堂交爷爷打理,本应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,但爷爷并不争气总给三爷惹事,赌博恶习不改,输钱后总与人打斗,进局子是经常性的,三爷要疏通关系从警察局把人领回来,三爷劝爷爷回樊家村,爷爷不肯,俩兄弟发生冲突,脑残的爷爷只擅长用拳头说话,对兄弟亦是如此,顾大体重情义的三爷被迫无奈,离开红十字会自己去了沙河另谋出路,几年后,三爷病死在沙河,孤儿寡母,三奶奶带着一个小名叫“猪崽”的儿子回到了樊家村。 手足相残便是败家根本。爷爷并不懂经营生意,几年下来便一败涂地,因赌博不断地与人交恶,最后在九江混不下去,只得灰溜溜的卷铺盖回了樊家村。 三奶奶不知怎么就成了我的奶奶了。爷爷的原配杨氏,嫁爷爷后没几年就死了,没生育子女,在那个老婆可以买卖的旧社会,一个没了丈夫一个死了老婆,三奶奶与爷爷便成了一家人,却害苦了那个叫“猪崽”的儿子,既是二伯又是后爸的爷爷并没有善待三爷留下的唯一子嗣,特别是大伯出生以后,爷爷对那个叫猪崽的侄儿子又是打又是骂,长到十七八岁的猪崽郁闷生病而死。 大爷没结婚生子是封建思想余毒,也是大爷的迂腐,聪明有远见有魄力的三爷绝后实属家族最大的悲哀。而祸首罪魁的就是爷爷,三爷葬在沙河哪里,后辈没有人知道,父亲也从未听爷爷说过。 兄弟反目,大打出手;兄妹成仇,不相往来。基因密码代代相传,成为家族衰败的魔咒!莫言说,十分聪明用五分,留下五分给子孙,先辈父辈我辈不乏聪明之人,却未有成大器者,又何谈基业长青呢,人种的劣根性限制了家族的发展与强大,要彻底优化人种需五六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的努力。前些年我去九江的堂姐夫家玩,特意叫江伟堂姐夫开车去了下沙河,追忆三爷曾经走过的足迹,缅怀三爷。 大年初一,樊家村按惯例是要拜族谱的。全村无杂姓,皆为江佑怀滔公后裔,村小没有修祠堂,族谱就代替了祖宗的排位,做为一年一度祭拜的礼仪,过程也比较简单,把族谱挂在大门口的牌坊内,族人按字辈顺序“贞纯希明哲,孝友啓后人’’一排排站好,在长辈的带领下三鞠躬,接着有人喝头彩,预示一年好意头的开始,然后是放鞭炮,劈劈啪啪要响半小时左右,放足鞭炮后,小孩三五成群,蹦蹦跳跳去各家各户拜年,说句恭喜发财、大吉大利的话,大人便掏出糖果花生瓜子等塞进小孩的口袋;大人也相互拜年,但按房头来,全村共分成三房,由祖上三兄弟传下来的,坐下来泡杯茶,抽口烟聊聊家常,说着一年来的收获与辛苦。 一场新冠肺炎疫情让武汉封城,全国人民困守家中,樊家村更是冷冷清清没有年味,村干部把守各村路口,如临大敌,直至清明才有所放松,姐姐电话叫我不要回来,说县城的公墓不给上山扫墓,倡导居家追思、网络祭拜,但我还是想回来,就替母亲去看看樊家村吧。 一早从县城打的去樊家村,在大妈的引领下给先辈扫墓,烧纸钱时,在奶奶的坟前烧两堆,一堆给奶奶用的,一堆给母亲用的,大妈说县城不给烧就让奶奶给你母亲吧,阴界是相通的。 扫墓完大妈留吃饭,我说不用,的士司机要交班,我独自在樊家村转了一圈,想起母亲,想起和母亲在樊家村生活的点点滴滴,内心空荡荡的,陡生悲凉之感,没有母亲的樊家村模糊而生冷,真如堂哥所说,感觉没有任何意义了,连仅有的一丝情怀也没了,浮生若梦,恍兮惚兮!我想余生不太会踏足樊家村了,母在,我依是少年;母去,我只剩沧桑。 清明的雨纷纷扰扰,让人伤感。才有路上行人欲断魂,才有了古人“未老莫还乡,还乡须断肠”的感叹,现代人带有禅境的诗“走得太快了,停下来,等等灵魂”,走得太远了呢,是否要回回头,把灵魂捎上。 我让司机开车去架桥镇等我,的士小哥疑惑地看着我,我只是想重走一次脚下的这条路。用脚去丈量,用心去贴近,是生命的感悟,是灵魂的洗涤,从少年郎到中年大叔,这条路一走出去就是三十年。 这曾是一条求医之路。一位年轻妈妈,怀抱襁褓婴儿,在晨曦的薄雾中急匆匆的赶路,田野空寂,河水汨汩,婴儿的啼哭声让年轻的妈妈揪心,小黄狗跑在前头,间或发出“呜呜”的吠声,催促年轻的妈妈加快了脚步。 这曾是一条求学之路。一个懵懂少年,还不知道什么叫梦想与未来,只是忍受不了田间劳作的艰辛,只是羡慕城里孩子的生活,很不情愿地去了父亲的县城,与打心底就不喜欢甚至有点鄙视的父亲共处了五年,完成了中学学习阶段,读书并不艰难,活得却是极度的压抑。 脚下的这片土地,曾哺育过我的樊家村哟,犹如我的父亲,有着割不断的血缘,却又深深地伤害了我幼小的心灵,我该如何来亲近你,吃草的牛儿,你能告诉我么,水无语,缓缓流淌。 站在抚河堤上,呆呆的望着河水。时光倒流,波光粼粼中,昔日躺在河堤上想念肉包馒头的放牛娃,也曾默默看着河水发呆,河水流走了光阴,却留下了记忆。 当年的河滩河堤上到处都是牛群,如今稀稀拉拉的;当年到处都是青绿的禾苗,如今杂草丛生、良田荒芜;当年看见村庄烟筒冒烟了,知道该牵牛回家,如今到处是坑坑洼洼的鱼塘和散落的鸭棚,已有人在搭猪棚准备养猪了,想问下樊家村的子弟,当初一窝蜂似的挖塘养鱼养鸭,你们致富了么;躲在鸭棚聚众赌博,拿着低保,享受政府各项农村补贴,偶尔拿着鸭蛋勾搭下留守村妇,日子也悠哉悠哉!当政府开着挖掘机来平坟的时候,义愤填膺,自己开着挖掘机时,不知道地下有灵么,《老子》云,人法地、地法天、天法道、道法自然,对天地自然应有敬畏之心!都是祖宗留下的地,即使子孙无需靠它养活,也请善待之! 当然,我也没有资格对樊家村说三道四,从父亲卖掉房子的那刻起,樊家村已不属于我;从大伯用拳头送走父亲的那刻起,我只能是樊家村的匆匆过客。朝着樊家村的方向,朝着祖坟山的方向,朝着这片土地,我深深地鞠了一躬,挥挥手,我只带走一丝回忆。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《四》 母亲的病情真正恶化的时间是年,癌细胞还是突破了淋巴节、纵膈向骨转移,母亲开始感觉左脚持续酸胀、一阵一阵的刺痛,母亲的身体已扛不在化疗,并且有耐药性,采取姑息放疗办法保守治疗,但癌细胞进入骨髓放疗效果不是太好,从大半年一次到半年一次,最后三个月做一次放疗,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,脚越来越疼,癌细胞开始向肝与腹膜扩散,母亲不愿意来广州治疗, 年7医院接受新一轮的治疗,治疗方案:化疗加靶向用药,化疗用药由草酸铂替代顺铂,与靶向药安罗替尼交替用药,CT显示肝与腹膜的癌细胞萎缩,磁共振显示骨盆与髋关节没有效果,针对骨加放疗,一个疗程也没效果,母亲脚疼的更厉害,只有用芬太尼贴剂止痛。 母亲住院期间,我往返于广州与南昌之间,一个月有十多天呆在南昌,姐姐笑着说,妈看见你病好了一半,你是妈的救星;父亲说,也别老是回来,你也有一头家,你娘有姐和妹照顾就行,再说,你回来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。 父亲的话总能刺痛着我,在疾病与死亡面前,特别是癌症,一旦缠身,又有几人能侥幸,医术总是滞后于疾病的,死亡与新生,自然规律总不以人的主观意志周而复始。 佛说人生有八苦,生老病死、爱别离、怨憎会、求不得、不欲临。我无力扭转母亲的病情,至少可以给予一些临终陪护,人知道自己即将死亡,会经历恐惧、痛苦、挣扎、无奈、接受、平静的过程,大限将至,母亲是能感知到的,母亲常和病友说,是我崽用钱在买我的命,可怜的母亲!年轻时把丈夫当成天,可惜这个有点懦弱的丈夫连朵乌云都遮不住,年老时把崽当成寄托,可这个有点坚强的崽又去了遥远的南方。 母亲心中的崽总是优秀的,有出息有本事的,在病重时把崽当成救命稻草,唯一希望,而这个崽也只不过赚了些钱,认识一些医生而已,但母亲看到崽时,对死亡的恐惧会减少些、对痛苦的感受会减轻些。 我没有成为母亲的救星,母亲却是救过我命的。农忙双抢时,父亲从单位带了个工具台灯用于晚上打谷时照明,我很好奇,把灯头拆下来研究,手碰到了电极,母亲挑禾回来时我已倒地,伏的电压不知道电了多久。我从小就体弱多病,在医疗落后的农村,如不是母亲精心照顾,也可能被自然淘汰,家族的人丁并不旺,在父亲那辈的孩子中夭折的很多,爷爷四兄弟,传到父亲这辈就剩三,在农村是用多生孩子来对抗疾病和意外死亡。 年1月母亲感冒高烧,持续不退,肺部感染紧急送往南大一附院,医院已经下病危通知,但母亲又挺过来了,在医院过了个年,之后一直在家没有化疗,用安罗替尼靶向治疗和用芬太尼贴剂止疼,直到生命结束。 母亲临终前的那些日子里,我们姐弟三人围坐母亲床前,和母亲聊过去的事,减缓少许疼痛,讲孩提时期发生的故事:姐姐在挖红薯时中暑晕倒在地里,等我跑去村里叫凤才奶奶来刮痧时,姐姐已从地里坐起来了;我掉进池塘被友羊救起,母亲煮三个鸡蛋感谢;我和妹妹脸上长疖子,脓包像鹌鹑蛋大,母亲一手牵一个带去卫生院动刀子去脓,没有麻药,妹妹不敢,脸留下疤痕;父亲从县城买来的冰糖、饼干被母亲锁起来,只有到了晚上才一片一片地、一块一块地分给我们吃;三个鸡蛋煮面是过生日的惯例,鸡是自家养的,放学后总会时不时的看下鸡笼,看今天鸡下了几个蛋;夏天卖冰棒的来了,母亲总是买一毛钱三块的有些化水的,用碗装住吃。母亲不着声的听着,说到父亲拿旧电线杆换木头,拿旧铁丝换喂猪的谷糠被单位发现,派人来村里调查,村干部把调查人员带去大伯家,好吃好喝伺候才没被单位开除,我问父亲,老娘第一次来进贤是哪一年,父亲说是卖掉农村房子的那一年,父母结婚是68年,卖掉房子是96年,不可思议,28年里父亲没带过母亲去县城,我又问父亲,是不是觉得母亲拿不出手还是其他什么原因,父亲不吭声,妹妹接话说,刚去县城的那一年,住隔壁的小蛾看见母亲赞叹,樊师母长得这么漂亮,人又机灵,樊师傅怎么不早点带来县城哦,这时母亲才说话,村里人都说我命好,嫁了个工人,线细嘈哦,还不如嫁个农民。 的确,如果父亲精明能干一点,上进心责任心强一点,目光远大一点,母亲不会经历这么多苦难,或许可以多活几年;我们三姊妹不会有个缺少父爱的灰色童年;姐姐不会嫁农村,不至于离异独自抚养二个小孩成人;我会成为电信局的一名小职员,不至于远走他乡;妹妹会嫁个能力强点的男人,不至于摆个摊被城管追得到处跑。生活就没有如果,冥冥之中命运已经安排好了。 斯人已逝,生者如斯!今年是母亲走后的第一个清明,原题目是《祭母》,改后更觉亲切。在海珠湖在珠江边、医院,在母亲走过的每一条路上,母亲的身影依稀;在樊家村在进贤、在里水在广州,在母亲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,母亲的音容宛在,逝去的岁月如繁灯片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脑海重放,母亲也常出现在梦里,好像并未远去,但终将远去,趁记忆犹新,聊以记之。 一字一句泣无声 悲母怜母泪成行 人间几度清明节 一边梳拭一边忘 庚子年清明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 |